《逐苍穹——沈荣骏访谈录 再现中国航天测控峥嵘岁月》，徐有智、单泠、李平撰写，浙江大学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定价：128元
■杨卫
我是在出差的飞机上阅读《逐苍穹——沈荣骏访谈录 再现中国航天测控峥嵘岁月》（以下简称《逐苍穹》）这本书的。
科学性比较强的书籍，要满足读者两方面的需求。一是获得感，二是信任感。《逐苍穹》是一本好书，它满足了读者不同层次的精神需求。
兼具科学性与可读性
读者通过阅读得到的获得感，来自好奇心得到的满足。首先，这个“好奇”不是“猎奇”，而是对未知领域探知的好奇。尤其是科技类书籍，满足读者的好奇心非常重要。其次，要满足“好奇心”，必须符合逻辑，既要经得起同行审视的眼光，也要使非专业读者获得新知识。对同行而言，评价“这本书”是不是值得看，自然而然会与之前已经出版的同类书籍作比较。比如，有没有说出“新道道”；理论上、事实上是不是站得住脚。对非专业读者，重要的是能不能看懂，除了专业知识，还提供了其他哪些阅读价值。
《逐苍穹》讲述的是我国航天测控技术波澜壮阔的发展史，它所描述的我国航空航天发展的史实，是普通读者日常接触不到或者接触不深的。这本书以测控技术为主线，以我国航天事业发展过程中最著名的进展为重点，全景式展开。书中不光有事件、有科学技术进展，更有人物，内容很新颖。阅读这本书，读者好像是在享用一道大餐。
《逐苍穹》的一个特点，是很好地平衡了可读性和严谨性。问题的设计以“传”为主线展开，以沈荣骏院士的个人经历带动全书主题，既始终如一，又步步深入，引导读者跟随沈院士的讲述，了解中国航空航天技术从起步到今天深空探测的发展历程；同时借助章节结构，把一个时期的关键问题讲得比较透彻，系统性和层次性都符合历史和科学的发展进程。它可以满足公众对科学性、纪实性和文学性不同层次的需求。
《逐苍穹》的另一个特点，是通过事件塑造人物形象。航天是大众非常关心的话题，沈荣骏院士作为亲历者，基本上“隐藏”在航天领域所有重大事件的后面，而每个单一事件都有事件的主角。通过沈荣骏院士的讲述，我们认识了更多航天领域的先行者，体会到了航天人的伟大，从钱学森开始，有陈芳允、王大珩、任新民、慈云桂、孙家栋、王永志等，还有大批基层科学工作者、一线的指挥员和战士。我们了解了他们为国家科技发展作出的贡献，以及他们的人格魅力和工作作风。
《逐苍穹》还平衡了文学性和科学性。对读者来说，无论是否有相关专业背景，这都是一本非常专业的非专业图书。读者对作者或记者和出版平台、传播平台的信任，建立在对产出作品的信任之上。广大读者对科学的信任、对科学家的信任与对书籍及出版平台的信任，相互影响、相辅相成。
“不计成本”的专业精神才能构筑公众对科学的信任
上世纪80年代，我们国家出版了几部挺不错的以科学研究为主线的纪实类文学作品，它们极大地激发了大众对科学的热情。比如《哥德巴赫猜想》，是属于我们同时代人的共同记忆。但是后来慢慢地产生了泛化的倾向。所谓泛化，是指一些报告文学或传记，虽然也有“知识”，但存在夸张的现象，文学性盖过了科学性。读起来似乎很生动，实则专业内容大多很不严谨，外行看不明白，内行也看不明白。《逐苍穹》整部书自始至终笔触非常朴实，没有虚词虚语，同时又非常注重细节，可读性强。
记得我刚当校长的时候，就有学者批评有些“学术专著”不深不专、缺乏可信度的现象。专著的学术水平达不到“高”“精”“尖”的现象，也是一种泛化。这种泛化直接影响了大众对科学的信任，其中既有某些网络媒体引发的夸大事实的传播问题，也有学术著作本身的问题。比如，人工智能的应用提高了写作产能，但作者对人工智能过度依赖会导致某些科学事实出现错误，动摇全社会对科学的信任。
全世界的科学界或者说科研工作者，都会遭遇信任危机。英语中有一个专有词组“confidence in research”，就是指公众对科学的信任。公众对科学的态度，是全世界都关注和研究的现象。最近美国《科学》杂志主编发表文章指出，美国公众对科学的信任度有所回升，从上一次调查的73%提升到76%。我国相关机构也在进行类似调查，调查包括对所做的研究的信任、对科学家本人的信任、对报道人的信任和对传播平台（包括出版社和媒体）的信任。
我认为，平台的专业化是公众对科学保持信任的关键，这也是社会文化事业的价值所在。如果我们出版的科普类书籍都能像《逐苍穹》一样，让大众通过一本书获得系统性、新颖性、逻辑性和层次性的知识，看到作者和出版平台的“不计成本”的专业精神，那么大众对科学和科学家的信任无疑会增强。
《逐苍穹》的专业性体现在它从专业角度讲清楚了测控技术发展的主线。我是从事力学研究的，我们力学领域的学者，往往认为航天技术研发，力学问题是主体。在发展的初始阶段，也确实是这样。但慢慢地，航天领域的学科主体变成了电，而测控就是电主体的体现。这个过程，一般读者是不了解的。我们经常提及的“两弹一星”中的导弹和人造卫星，是以测控作为整个系统主体的。
沈荣骏院士担任多年所长的测控研究所正是系统主体的总体单位。所以，沈荣骏院士作为被访谈人讲述这一段发展历史，才能讲得深入、生动又完整。他从老20基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讲起，然后讲导弹，包括短程、中程，最后讲到远程；再讲人造卫星、载人航天。他把完整的测控技术发展过程讲得清清楚楚。
在这之后的“新两弹一星”——洲际导弹、潜射导弹和高轨通信卫星，更是以测控为主体。洲际导弹和潜射导弹最关键的技术就是找到发射上天的导弹并控制它的运行轨迹，还有高轨通信卫星的定位问题，都有赖于测控技术的发展。目前航天领域相关的探月工程、空间站计划和载人航天工程，以及遥测遥感技术和深空通信技术，测控技术都起着总体作用。
科学研究要接受最为严苛的试验认证，只要有半点不实，就达不成试验目标。而航天系统的科学研究，是循证科学最直接的例证。比如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地面能接收到《东方红》乐曲，才能证明它是成功的。而且不仅在当时可验证，还要被后人不断加以循证，并且是用批判眼光进行循证。科学，都是且必须是可以重复的。在航天工程中，一次发射是“圆满成功”还是“成功”，又或者是“基本成功”，都必须得到验证。
因此，航天系统的研究队伍有着非常严谨的体系结构，而在体系结构顶端的人，要对决策负责，既对成功负责，也对失败负责。整个体系，尤其是处于顶端位置的科学家，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从某种程度上说，支撑的力量就源于“信任”，是整个体系对他们的信任，也是社会对科学的信任、对科学家的信任。因此，社会的信任，对于科学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推进作用。
从科研组织者的角度，我们希望有更多像《逐苍穹》这样优秀的、面向大众的科学传播书籍。对于科学家来说，规范和约束非常重要，科学机构和组织具有监督责任。但大众大多通过报道人和传播平台认识科学及科学家，建立和保持大众对科学的信任是记者、作者和媒体、出版社的责任。
建立信任感是长期的，当记者和平台传播科学家的故事与研究成果时，应该让读者感知到作者不是在房间里编的，也不是当下什么抓眼球就写什么，出版社出版书籍也不是唯利是图的。《逐苍穹》的作者通过检索海量文献求证信息的完整和准确，在正式出版之前，出版社又约请了许多高水平的业内专家审读书稿，这都是力求准确和专业。这是获得读者信任的基础。
一生“逐”苍穹的科学家
沈荣骏院士是长年工作在一线，又在航天事业的发展过程中起关键作用的科学家，他是我们国家自己培养的科学家，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他不仅在国内很有知名度，在国际上也是一位航天计划的知名指挥者。沈荣骏院士从老20基地起步，然后到航天测量与通信总体研究所、国防科工委的领导岗位。他的个人成长经历与我国航天技术的发展完美契合。他参与了最核心的决策过程，在业内有非常高的威望。
因此，他的讲述，一是让同行服气，包括航天科技单位、试验基地和分系统单位的同行，他们不一定知道这么多背后的故事；二是《逐苍穹》的表述风格，很好地体现了沈荣骏院士对成功不夸耀、对挫折不回避的人生态度，实事求是、层层递进地把每一个环节的重大历史事件都讲清楚。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之前还没有读到国内与之比肩的书籍。
《逐苍穹》的“逐”有多层含义，一是神州逐鹿的“逐”，指沈荣骏院士的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第二个是“苍穹逐鹏”的“逐”，沈荣骏院士一生为了让从我国起飞的“大鹏”一只接着一只在苍穹角逐而努力；第三个是“星空逐迹”的“逐”，沈荣骏院士的专长是测控，需要始终精准控制所有飞行器在星空划过的痕迹，退休之后沈荣骏院士的研究又深入到星际互联网领域，非常让人敬佩；第四个是人生逐梦的“逐”，沈荣骏院士将个人追求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他是有大梦想、大情怀的战略科学家。他的精神、学识、分析问题的逻辑判断能力，以及工作作风，都非常值得我们学习。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院士、浙江大学原校长、固体力学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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